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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拿笑道:“古人有‘天人合一’之说,人与天地万物原本相通,山水有灵,更有情,情意绵绵之时,人已自忘,已如微尘。”
钱老夫子放下茶杯,把那叠画作拿到眼前,沉吟道:“那第二卷为何积墨浑厚,笔纵飞舞,墨雨如切?”
“太平山千里崇山峻岭,如同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,只有刀光剑影,铁马金戈,才能酣畅淋漓,不枉此生!”
“好一个英雄豪杰!”钱老夫子双手微震,朗声道,“那第三卷时,画者是否豪情顿失,斗志全丧?”
孟拿眸中光芒顿黯,远眺着飘忽而过的云雾,苦笑道:“幽径茅屋,灌木叠翠,山中人家载歌载舞欢庆丰收,画者画完,掷笔大笑,拂袖而去。他以为能取悦居高位者,让其能因惜才而手下留情,却忘了法不容情,自己倒成了众人的笑柄!”
钱老夫子目光一闪,不声不响撕起学生的画作,孟拿冷眼看着,也不去劝阻,幽幽道:“匠气有余,真性情不足,全部都是沉闷呆板,毫无内容,撕了也好!”
钱老夫子撕得更快,把碎屑扔进花丛,拍拍手道:“孟夫子可有主意?”
孟拿欠身一礼,含笑道:“多谢老前辈指教!孟拿已成竹在胸!”
钱老夫子长身而起,哈哈大笑,“孺子可教也!”
走进学斋,孟拿环视一圈,把满腹不安强压下来。堂下规规矩矩坐着十多个白衣少年,一个个唇红齿白,风神俊朗,要是在三年前,他一定爱之甚笃,早和他们打成一片,上下其手,不调戏个够本决不放过。
那个热情满溢的年纪,本是鲜衣怒马,肆意张扬,睥睨天下,却上演了一场如此荒谬的闹剧,终结了他所有的梦想,还有幸福。
他把钱老夫子殷殷嘱咐的开场白撇开,径直走到那有两面之缘的少年面前,粲然一笑道:“借你外裳一用!”
少年眼中本来满是期待,听他此话,脸上瞬间变成染坊,咬牙切齿道:“要我衣服做什么?”
孟拿眼角几欲飞进鬓旁,懒洋洋道:“借不借?”
少年瞪了他一眼,不情不愿地把白衣脱下来,大庭广众下脱衣,他颇有些不自在,脸色愈发阴沉。孟拿把外裳拎起走到前面,展开挂在墙上,抓起狼毫,在众人的惊呼声中,点到外裳的正中,勾勒出一叶扁舟和一个老翁垂钓的模样,在旁边淡淡描上几笔水纹,最后一笔落下,他微微一笑,毫不留恋地掷笔,长袖一挥,斜坐在椅上喝起茶来。
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在那外裳和他之间来回打量,只有那少年怒火冲天,脸涨得通红,死死地瞪着他,似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个洞来。
良久,孟拿仍未得到任何反应,轻叹一声,长身而起,负手看着窗外的一树灼灼桃红,念道: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昼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
他的声音无比苍凉,仿佛能把人从山崖推落,下面寒潭碧波,水光迷离。
当他念出第一句,那少年脸上愤怒之色尽退,念出第二句,少年眼中光芒骤长,当他念出第三句,少年已霍地起身,念到第四句,少年脸色好似雨后初晴,阳光如新。
众人齐齐往那外裳看去,当脑中有诗,那果然就不是简单的几点墨迹,孟拿回头看着众人微蹙的眉,悄然一笑,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扑,意识渐渐模糊。
那少年凝视一阵,扭头一看,夫子趴在桌上,已然和周公下棋去也,不禁有些哭笑不得,出去找到在石凳上睡得正香的乐乐,拧了耳朵把他弄醒,嘿嘿笑道:“快去给我取件外裳,顺便叫孟教习来接人!”
乐乐拔腿就跑,连答应一声都忘了。
孟劳一直没歇着,从藏书楼出来,他安排好教习的僧人,带着大虎小虎在书院仔细巡查一圈,巡查主要是怕书院里藏着毒虫,山中毒虫猛兽多,虽有院墙阻挡,到底防不胜防。把草丛树木屋角石隙一一看过,两只狗赶紧到厨房报到,孟劳马不停蹄回到家,做好简单的饭菜,用食盒装好放在背篓,急匆匆地背上书院。
走到半路,乐乐气喘吁吁迎面跑来,拍着胸口道:“公子要你去接孟夫子!”
孟劳还当他出了什么事,急得脑子轰隆作响,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。那间学斋大门紧闭,静得可以听到山间鸟鸣,与其他学斋的书声朗朗截然不同。孟劳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去,用身体把门撞开,抓起讲台上趴着的人拼命摇晃,大吼着,“你怎么啦?阿懒,快醒醒……”
大家哄堂大笑,孟劳已顾不上生气,扳过他的脸一寸寸检查,孟拿终于睁开眼睛,有气无力道:“笨蛋,刚才被你摇晕了!”
孟劳嘿嘿直笑,捉过他的手,把满头冷汗热汗全部擦在他手上,众目睽睽,孟拿被男人这样抱着,到底有些不好意思,面上一热,冷着脸道:“出去等我!”
孟劳似乎被浇了瓢冷水,气呼呼地掉头就走,孟拿笑眯眯叫了声,“别忘了修门!”
孟劳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门,尴尬地摸摸脑袋,嗖地一声就跑没影了。
用脚趾头想也知道,那呆子肯定耳根又红了,孟拿会心一笑,扯下外裳,朗声道:“谁来告诉我,诗与画之间有怎样的关系?”
“莫非夫子是要提醒我们,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,画便是有形的诗,能表达诗中所构筑,却永远难以言喻的感觉!”于言指着他手上的外裳,“比如鸟飞绝、人踪灭、孤舟、寒江,空旷寂寥,萧条幽冷。”
孟拿轻笑,扬手把外裳丢给他,要坐最前排的瘦小少年起立,让他双手举好一张宣纸,斜倚着案几,顺手抄起狼毫,眼神无比慵懒,随手在宣纸写下几个大字“踏马归去马蹄香”,竟把笔一掷,不管不顾,扬长而去。
大家面面相觑,等他走远才有人霍地起身,气冲冲道:“什么夫子!随便画个东西就想把我们糊弄过去,我要去找吕山长说说!”大半的人都闹闹嚷嚷地响应,那瘦小少年满脸通红,似乎还在游离状态。于言冷眼看着,在心中反复念着这句诗,脑中闪着无数个零碎的片断,却始终无法汇集到一起,颇有几分恼恨。
孟劳不知从哪里拆了扇门扛来,远远就看到孟拿站在院中满树嫣红下对他微笑,浑身立刻燥热起来,狂奔到学斋门口,只横了一眼,所有人便乖乖坐下,噤若寒蝉。他刚也听到几句,把门一放,冷冷道:“孟夫子是教你们作画,不是带孩子,你们学到他的本事再告状也不迟!”
他回头看了树下那人一眼,面有得色,“孟夫子的本事,只怕你们一年半载还学不会!”
他三下五除二把门装上,下课的梆子响了,他把工具全收到背篓里,兴冲冲地跑到孟拿面前,孟拿一把拽住他的手臂,老实不客气地把整个身体的重量移了过去,哀嚎一声,“好饿啊!”
孟劳想起早上那碗面,哼了一声,扣着他的腰把他提了起来,孟拿趴在他肩头,往背篓里一看,笑嘻嘻道:“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,以后别这么辛苦,书院不是有厨房吗,我们中午随便对付一顿就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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