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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门、坊门一路大开。
她从不知夜晚的长安城可以那样通达,西出长安经潼关,再转头就全成了过往。被雨打萎的蓬茸丛一片湿嗒嗒,秋雁潮了羽翼,却仍一路南行。
在掖庭受尽冷落与长姊的控制,熬到十来岁离宫入国子监,以为终于如雀般逃离牢笼可以自由自在地纵情活。然而女皇却仍掌控着她的一举一动,她何时进过桃花林,何时登过废楼,与何人交谈过,又与谁人出游过——女皇了如指掌。
甚至她前脚经历了青涩情。事,紧跟着一碗避子汤就灌进了她冰冷胃腹。
所谓自在不过是隐秘监控下的假象,一夜之间,一切都被打回原形。她仍然困在笼子里,去江左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。她无法对抗被控制的恐惧,一句话也不敢说,只能将害怕都压在心底,切断了一切联系。
她亲手种下的金钱蒲仍待在国子监里,雨水将它淋了个透;幻方盒子里木方块凌乱一片,还没有排演完成。她走得猝不及防,连一声招呼也没打,就像桓绣绣,就像宗如舟,都没有留下任何要离开的讯号,就瞬间失去了踪迹。
这对于宗亭的打击是致命的,他大病未愈,依稀只记得最后一个混乱的夜晚,别的似乎全忘了。他只知道无论是他母亲、父亲,还是李淳一,都走了,走得一干二净,只留下他。
关陇来人要接他走的那个夜晚,他浑浑噩噩逃离大宅,去了国子监。那被遗忘的金钱蒲被雨淋了那么些天,却仍顽强撑着一丝生机,好像在等他来。
带上幻方盒,捧着那奄奄一息的小菖蒲,他也离开了长安,去往遥远的西疆。这其中有委屈,有怨恨,又有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懊恼,遭遇她原封不动退回来的信时,他屡次都只差一点就心灰意冷,然到底无法真正断了思念。
“无情无义”的李淳一在江南安安静静过了七年,她再回来时,他看到她,努力压制住心底的诸多愤懑与想念,想揣摩她的心,揣摩透许多虚虚实实辨不清真假的事,然他什么都抓不到,直到纪御医将尚药局多年前的医案翻给他看完,他才看到她的恐惧。
“为杜绝妊娠的可能,这副方子用药极重。那时吴王尚年少,恐怕吃不消这般药量,应是吃了大苦头。”纪御医轻描淡写地与他叙述,面上是身为医者的平静与淡漠。
而他又如何能平静?他愤怒乃至害怕,之后见到她甚至想要逃避,因此用冷淡来掩饰接近时的痛苦。
但他最终还是不顾一切地又追了过来,想要捕捉一丝活气,求证自己还活着,求证她还在。年轻的身体散着温度与力量,是熟悉的触感,潮湿又引人沉溺,他衣服一缕未褪,然手指却触混乱回忆,李淳一仰头咬唇,没有一点声响。
压抑似乎成了她的本性,不论愉悦还是痛苦,都需要压抑着不断堆积才能获得更强烈的回馈,她拥紧了他,指尖紧抓他袖下皮肉,喉间却锁死,躯体微微颤栗,弓着的腰忽然松弛下来,她阖上眼,像即将窒息的溺水者一样浮上水面,终于沉重地喘了一口气,眼泪随之滚落下来。
快慰和痛苦几乎是同时到来,但那之后却是精神的莫名松弛,什么都不愿去想,也不打算推开他。他沉甸甸地覆在上方,头埋进她的肩窝,手则移上来拥着她,喘息声渐止。
屋外风平浪静,没有雨声,也没有风声。只偶尔有巡夜的内侍走过,步子都极小心谨慎。过了半晌,李淳一抬起手去触摸他额头,指腹甫一触上,便又缩回去,滚烫,烫得让她害怕。他高烧到这等地步,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从长安赶到这里,又如何避开守卫、准确地寻到她的下榻之所。那滚烫之余还有潮意,是眼角的泪。
他分明是哭了的。
这眼泪让她觉得心头酸楚满溢,甚至忍不住伸臂回抱他。
沉重却低缓的呼吸声清晰响在耳畔,她确定他睡着了,这才松开手,吃力又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身体翻进榻里侧,随后裹好了身上的袍子。再回头看一眼,他身上的衣裳仍是完好,只是那风尘仆仆的寒气已是不再。
她扯过被子躺下来,亦将他也圈进这被窝里,榻上一方天地,此刻终得几分安稳。
都是困顿了多日,终于松弛下来的身体,临港可安眠。
夜一点点深,最后走入尽头,便与白日交接。将明未明时候,夜倦乏朝日也懒,鸟却勤奋啼叫唤人醒。李淳一惺忪睁眼,下意识去探他额头温度,却被他握住了手腕。
她醒了醒神,才觉他也睁开了眼。挨得太近,以至于呼吸可闻,体温互知,是被迫诚实的姿态。昨晚两人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,但心却格外贴近,哪怕无言,心中的感受也得以传递。
宗亭眼底藏着疲意,烧已退了不少。他的身体有些凉,声音难得带了些鼻音:“我看了药案。”手指穿过她指间,用力交握:“我错得有些离谱,我以为那时你是因为知道自己要走,所以那晚才来。”
“不告而别不是我的行事风格,你怎么会那样想?”她停顿了一下,头无意蹭擦着他的脸:“那晚我想的是,倘若你能振作起来,就与你一起远走高飞离开长安。”她轻嘲般笑了一下:“想想是有些天真。”
少年时候不切实际的想法果然都被现实砸了粉碎,但没关系,低下头,将碎屑粉尘扫一扫,收进匣子里,直起身就可以继续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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