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霪雨靡靡开始下得酣畅淋漓,啪嗒啪嗒坠在石桌院墙与残破的青瓦上,又由瓦上凝聚起一点一滴坠入木盆中,打断了一份漫长的尴尬。
残旧的四壁内,青莲烹上一盏热茶搁在宋知远面前,“委屈三少爷了,我们这里太简陋了些,三少爷哪里来过这样儿的地方?且将就坐一会儿吧。”
未及他开口,明珠便笑盈盈地接了话儿,“可不是嘛,等雨小一些,三少爷还是快回家去吧,家里什么不好?我们这里四下漏风,这样冷,你可熬不住。”
两片筚门可怜兮兮地挂在框内,外面是一场倾盆大雨,果然下得人身上亦寒噤噤的。宋知远将四面环顾一圈儿,又落眼于明珠身上,只觉着湿润润的空气亦被她的笑脸融化,斑驳的墙、漏雨的顶比他所住的那些雕梁锦帐要温暖得多。
他笑一笑,端起一只土窑盏呷一口茶,“不如我让人去另寻个住处?这里虽然好,到底不够遮风避雨。”
潇潇雨落,洗艳杏秋林,猛地门外响起急躁的敲门声,将明珠拒绝的话儿堵在嘴里。二女一对眼,便猜出来人是谁,青莲了然一笑,由门边撑开一把晕牡丹的油纸伞,款出院外。
门一拉开,可不就是瘦面瞠目的张长生,他撑伞进来,一面问,“怎么你们昨儿一夜未归?!我来瞧了几回,都不见院儿里有动静,我就晓得,到了那么个地方,还能干干净净的出来不成!”
一错身,就见正屋矮案上对坐着明珠与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,更气得脸煞白!紧跨步过去,指了宋知远横眉对向明珠,“这是你堂子里的客人吧?哼,你还真有本事,卖皮肉都卖到家里来了?!”
他说话极为难听,又颇有些莫名其妙,宋知远听不大明白,但观他神色亦知不是什么好事儿。便先拔座来以礼相待,“这位兄台,你上门为客,怎么却如此失礼?”
一开口,便引得张长生怒目睐过,眼白红作一片。明珠瞧他总觉着易爆易怒,青莲瞧他却总觉着他脑子不大正常,故而一心想叫他死心,于是收伞跨门,冷眼一笑,“张二哥,三少爷是我们家的客人,你怎么说话儿这样难听?人家是名正言顺登门,你忘了?我头先与你娘说过的那事儿,这就是那位公子。”
“名正言顺”四字,更激得张长生怒发冲冠,狠瞪一眼明珠,明珠只作不言,再瞪向宋知远。
宋知远亦不甘示弱地将他望住,被他眼内的怒火亦点燃了自个儿心中的怒火。言之到底,他是国公府的三公子,不论在府里如何,在外头,亦是人人要敬得三分之人。如今被一个平头百姓这样威慑,如何不动怒?
剑拔弩张中,张长生脑中骤然想起他娘的话,便暂且按捺住,拔步而去。这一闹,闹得雨声渐收,青莲知道宋知远一头雾水,蹲身秉明,“三少爷不晓得,这是我们房东大娘的儿子,不知道发的什么梦,只把明珠当成他的未婚妻一般,处处紧盯着。正巧今儿少爷来,便借您打发了他去,三少爷别介意。”
稍稍思忖,宋知远疑惑得解,踱步望向半开的院门,想起张长生贪婪的眼与一身棉布袍,眼中汀蕙半凋,如视蝼蚁。
江天欲晚,他怀揣心事打道回府,伞边湿哒哒地滴着水,一滴滴渐渐将浸凉了他的一颗温热的心。他一步一行,脑中一闪一念,明珠正如一颗宝珠,不断地被人窥觎,前有大哥宋知濯,后又来了这些阿猫阿狗,大哥便罢了,这些人算得什么东西?
目断四天垂的黄昏里,宋知远在书案前来回踱步,引得婉儿一双眼跟着他来来回回,好半天,才听见他吩咐,“去把浴风给我叫来。”
没一会儿,果然见小厮浴风进得房内,二人嘀咕一阵,又见浴风脸色凝重地退出。婉儿再进去时,宋知远已经坐在书案后头一张浮雕翠竹的折背椅上。
她肉嘟嘟的手捧上一盏茶,撅着嘴老大不高兴,“少爷昨儿一夜没回来,一回来就绷着个脸,难道是明珠姐姐不大好?”
他由书里抬眉,片刻后缓出抹淡笑,“我哪里绷着脸了?你净是胡猜!明珠很好,不过是有些凉着了,我告诉你,她的消息你别同一个人讲,可晓得?”
那张苹果脸上半疑半惑,一个樱桃口喁喁囔囔,“我晓得了,再说这府里头,谁来打听她的动静啊?要问麽也是大少爷从延州回来才会问的。”
铃铎一声,将宋知远的心弦绷起,脸上少年的天真随眼内的光逐渐暗淡下去,泛起一丝苦笑,“行了,别在这里站着了,开了年春天我就要去科考了,眼下得刻苦读书,你没事儿不要进来打扰我好吧?”
婉儿正拈着火折子点灯,闻言叉了腰,在裙中狠跺一脚,振得身上的肉颠簸跌宕,“哦,你嫌我打扰你啦?哼,我出去就是,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好了!”
她果然旋了一张宽大的裙踅出屋内,在昏暗的天色里,宋知远的笑淡下来,凝视着她雄壮的一阙背影。窗栊外轻霭浮空,江枫渐老,而他单弱的一副少年身躯,仿佛在被忽视、被遗忘的角落中渐渐长大了,已长成一个男人该有的健朗。
一轮玉镜上花梢,渐照亮湿润的夜,残烬灯影下,明珠收了木鱼经书,搁在床的里侧,才偶然忆起,一连这两日,除了在媚药的迷幻下,她几乎没有想起过宋知濯。他就像这轮惨淡的秋,一天天地由她脑中、日子中退去。
她庆幸地笑一笑,拉扯好被子,满足而失落地阖上眼,正要进入黑甜梦乡,却听得院外似乎有些轻微的响动,立时将眼警惕地睁开,侧耳捕捉令她不安的蛛丝马迹。
那声音由远至近,在寂静的长巷中渺茫微小,淅索鬼祟仿佛是有人在说话儿。明珠醒了神儿,掀了被子起身,未点灯,悄么摸出门外,往正屋里去,就着月光摸到青莲床边儿,轻轻将她拍醒,又慌着一指在唇边按住,再往外头指一指。
默契在两人的神色中显露,旋即二人各由门后摸了根木棍,垫着脚尖摸到院墙下头,把着棍子的手均是颤颤微微,两个心俱提到了嗓子眼儿。
轻纱一样的月光内,明珠贴墙去听,还真就听见有人说话儿。有一低低的女声像是在嘱咐谁,“你搭了□□□□进去,可晓得明珠那丫头住的哪个屋啊?”
明珠心内一惊,分明是张大娘的声儿,果不其然,后头是她儿子张长生粗砂一样翻滚的嗓音,“她住东厢,娘放心,我晓得,一会儿我翻进去,就只往她屋里去。”
“嗳,这就对了,你只将事儿一办,明儿天一亮,娘就来给你说亲,随她哭也罢闹也好,终归是咱们家的人了,况且女娃子家,遇见这种事儿,还能去报官不成?”
一番话在夜里似一场刺骨的风,刮得明珠胆战心寒。却由下至上地吹起张长生一股强烈的□□,他一张脸已是红潮不褪,咧开一副白牙冲张大娘叮咛,“娘,你把□□扶好了,别让我摔了啊。”
张大娘依言,抖开袖去把住楼梯,那张长生撩起前头一片衣摆别在一条棉布条腰带上,正要登梯。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猛地不知由哪里窜出来七八个麻布遮面之人,将他母子二人捂了嘴就拖出长巷外,至于拐去哪里,倒不得而知。
那厢明珠与青莲还把着棍子紧张地盯着墙头,只等人下来便猛敲闷棍,欻听得一阵履舄错杂的脚步声,一颗心险些吓得从嗓子眼里吐出来。谁料那阵动静不肖半刻就消失无踪,墙头上隐约只见木□□的两根支棍儿,却久不见有人翻下来。
提着心筛着身再等了片刻,明珠朝青莲使一个眼色,作势就猫着腰要去开院门儿查看。被青莲一把攥住,连朝她摆手,她安抚着一笑,往她手上轻拍两下,轻而长的吱呀一声后,她松鬓散缕的头伸出去,只见长巷中早已空不见一人,只一把木梯还搭在院墙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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