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昏昏欲睡之时,慧芳带着丫鬟端上来醒酒汤,又有热茶,一人将他扶起,一人抬了碗往他口里灌,呛得他吭吭哧哧连咳嗽几声儿,硬着干涩的嗓子骂咧,“我看你们是活腻了,敢来灌我的药,等我明儿清醒了,先扒你们的皮!”
嗓音虽然干哑,倒不是方才那般起伏不定,想来是醒了些了。夜合朝慧芳先睇一眼,“姑娘,你先略让一让,叫我和姑爷说句话儿。”瞧见慧芳些微警惕地睇回一眼,她便委婉笑一笑,“姑娘放心,我可没有那些心思,即便有,我也没有那个姿色叫姑爷动心,你说是吧?”
果然见慧芳荡出一个笑,“你真是多心,成,有事儿你再叫我。”
几人退下后,夜合捉裙上前,哈着腰望望宋知书的脸色,“姑爷可清醒点儿没有?我有正事儿要说。”
他支起单膝靠倒在榻背上,一个手在太阳穴上重重按着,饧着眼儿,似醒未醒,“说吧,你家小姐又有哪里不痛快?”
夜合抬眼扫一扫窗外,实无人影,这才宽心说来,“我们小姐好像有了。”
谁料他波澜未惊,斜长一个眼寂寂森森的,嘴角绽出一丝不屑的笑,“有了,有什么了?难不成是同我大哥有喜讯了?成嘛,我先祝他二人百年好合,明儿我就写封休书给她。”
“哎呀姑爷,你胡说些什么呀!”夜合牵裙坐在榻下的檀板上,仰了脸颇有些成事不足的望他,“我是说小姐大概怀孕了,这些时嘛总是反胃打干呕,吃又吃不下,偏爱吃些酸口的东西。大前儿我叫总管房往宫里请了个太医来,诊倒是没确诊出来,但是太医悄悄同我说,不过是日子短些脉象不大明显,却是八九不离十,少不得就是怀上孩子了。”
懵懵怔怔一瞬,宋知书像是听明白了,将腿猛地搭下,手也从额角垂到案上,两眼垂下将她睇住,零星的光彩又在他双目中重聚,“你是说真的?”
“我大晚上赶着来骗您不成?”夜合乜他一眼,轻拂松鬓,挺了腰肢,像枝头高傲的黄鹂鸟,“反正大夫怎么说的,我就照样儿跟您说,至于确诊嘛,还得再等半把个月请了大夫来复诊才算数。”
少顷,他跃榻而起,掀得案上烛台咯噔咯噔打几个圈儿,灯芯亦被他的衣摆拂灭。这一刻,是他十八年来最高兴的一刻,仿佛战乱经年后,花儿又重开,有人拾起一片片残损的砖瓦,重新建起一个新的王朝。是他心内的王朝,蒸蒸日上,只待盛世。
“希望”于他,就如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,在一个女人的子宫内萌芽、生长。
旋即又有什么阴云笼罩过来,是宋追惗的脸,是他淡漠的眼、自私的心、他例行公事一般冷漠的关怀。种种经验使他骤然踞蹐不安,他所知道的“父亲”是像宋追惗这样,或是延王口中的天子,他为“子”的经历告诉他,这不是一种正确的父子关系。
处处失败的教训急得他在原地蹒步,反使夜合疑惑了,重点了案上的灯烛,两眼跟着他滴溜溜乱转,“我的好姑爷,您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?要是不高兴,那就正好,小姐也不高兴,整日想着如何弄掉这个孩子呢。”
“什么?”他急踅回来,狠瞪着夜合,“她说不要就不要?想得美!你去告诉她,要是敢动我宋知书的孩子,我叫她一辈子不得好过,我有的是时间跟她磨!”
望他额上颈上的青筋狰狞,字字句句都像是由牙根儿里磨出来的。起先把夜合吓一跳,瑟缩一下两只薄肩,后又想起自个儿的主意,倒又挺回去,“您瞧瞧,就是您这样儿,小姐怎么不拿话儿刺您?你二人可不就成日家不对鼻子不对眼的?我虽然没成过亲,但原先在府里眼瞧着婆子妈妈们夫妻过日子,就没见您二位这样儿的。”
实则他亦晓得两个人几如各执一杆缨枪,见了面儿就往彼此心上扎,如何不将彼此扎得个体无完肤?思及此,指了夜合对榻坐下,架高了眉将她望住,心内欲求其法,面上仍是高高端着,“那你说,我要如何才能叫她老老实实地将孩子生下来?”
案上隔着烛台,长灯未烬,夜合倏尔一笑,将其拨开,嗫着声儿徐徐道来,“要我说啊,姑爷先服个软,再别往那些烟花地里滚了,这也算是拿了个态度出来不是?再后头嘛,自然是小姐说什么是什么,您就紧着她,别驳她的话儿,更不能又吵起来。”
对岸是宋知书缓缓下沉的一个笑,未沉入底,悬在脸上难堪难言。但下一瞬,他还是抬眸而起,妥协地点点头,“这个我晓得了,我顺着她便是,以后随她骂不还口、打不还手总成了吧?”
二人议定,夜合自去,余下宋知书对着面前摇曳的烛火。倏萎倏艳的烛光印在他目中,是最后一点渺茫的星辉。他曾经用过卑劣的手段抢来她,眼下,他又要用摇尾乞怜的方式留住她,万愁万绪,无非是想,要得到一个人的心,怎么这样难?
难吗?可有人就能轻易得到。譬如风无意间撩起垂柳,在万丈红尘中,垂柳亦只为风瑟瑟其叶、再生华发,哪怕那风,曾吹过万家。
隔日,楚含丹仍是慵身惰神,万千烦绪萦纡在脑中,不得其解,便想起要出去逛逛,于是换了件乳云蝉翼纱掩襟长褂,底下罩藕荷色轻绡留仙裙,行在百花之间,莫如那天宫里投下凡尘的仙子,倩影袅袅、翩翩身姿。
老远就见廊桥那头,宋知濯穿了一身儿玄鹤弄云的银灰氅袖襕衫,像是才换了衣裳要往哪里去。她捉裙由廊桥上追过去,在他身后远远喊一声儿,“知濯!”
那疏星朗月的背影旋过来,交睫一瞬,未笑未应。但他留步了,仿佛是在等自己,如是想,她便手握纨扇提裙奔过去,“知濯,走得这样急,是要往哪里去啊?”
耳畔的风卷起他的发带,她隐约捕捉见他一丝笑意。实则他并未笑,只是轻抿了一下些微干涩的唇,“出去办点公事儿,怎么,你找我有事儿?”
廊桥下有一条丈宽的河,被风拂得似轻纱皱叠,正是个花前柳下,对时对景儿。楚含丹垂下睫毛,在胸前扣着扇,有些轻微发窘,“没事儿就不能叫你了吗?”
宋知濯背上一只手,紧捏着袖口睨在她的婉髻上,忆起的唯有她上回拦截消息耽误救人之事,可想起即应了夜合之托,亦不好兴师问罪,故而只作态度疏离,“我眼下还有事儿要忙,先告辞了弟妹。”
言讫拂袖而去,随这条河的流水,再无回头。
西角门上明安已经套了马车在等,见他出来,忙迎上去,“少爷,帖子我已经递到承王府了,想必世子殿下已在明雅坊等着了。”
宋知濯只是略点头,自行登舆而上,明安跟着跳上车,挥鞭驶入熙攘的街道。路边吆喝声、询价声、马蹄声、妇人嬉闹声、沸反盈天,喧闹鼎盛,而宋知濯脑中盘旋着的唯有宋追惗平稳的声音。
他在沉寂消磨中等这个声音等得太久了,似乎功成名就都在触手可及的眼前,咯吱的车轮将他拖往的是一条登天之路。
小轩内,随他撩起珠帘而入,赵合营身边的侍卫便带着几个姑娘错身而出。他自上前行礼,“世子殿下。”
腰还未弯,抱拳的腕子便被赵合营托起,急切引他入座,“帖子上说是什么急事儿?我才从狩猎场回来,一接到你的帖子便马不停蹄的赶了来,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儿,你可得自罚三杯!”
言着,果然够得三个金樽,一一斟满。宋知濯饮尽一杯,挑眉凝他,“景王向我借兵,您说是不是急事儿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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