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召南和梁则回客栈的时候没走正门,翻窗进的珩先生休息的屋子。桌案上的夜明珠还着幽幽的光,见他二人来了,伯奇蹭了蹭榻上的人。
“回来的正好。”榻上的人抱着伯奇懒懒地开口“梁校尉,有个贵人想见你一面。”
“贵人?”梁则心下疑惑。
召南直接走过去开门,只见门前站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,一身浅色衣衫上用银线勾着暗纹,气质清贵。绷着他那张还未长开的娃娃脸微微躬身朝召南施了礼。举手投足间带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稳重。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年长者,一老一少的神态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召南瞥了一眼他的袖口,侧过身让他们进来。
梁则见了来人吃了一惊,准备行礼又被召南抓着胳膊一把拎起来。
召南将梁则和那个小孩领到旁边的屋子,让他们二位慢聊,无视梁则疑惑的眼神就关上门出去了。
同行的那位年长者进屋后就一直站在珩先生榻前,见召南带小孩走后,便恭恭敬敬的对着榻上的人理袖下拜。
榻上的人自顾自地翻着书任由他跪着,过了半晌,才轻声开口“萧太傅越会教人了。”
“学生不敢。”
另一个房间里,梁则同样理袖下拜,余光瞥见面前人嵌玉的皂靴,心中只觉好笑。
驺虞军蒙冤时,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,现今他有了翻案的证据,这些大人物倒是一个个都纡尊降贵地上赶着找他。哦,不对,面前这人倒没有对他避之不及。不但没有,还连下三道圣旨,定驺虞军通敌叛国大罪,抄家、株连、绞杀叛军余孽……除了驺虞军现今也没有谁能得这位如此“重视”了。
坐在高处的小孩等他拜完,起身将他扶起来。
“你已经见过傅阁老了?”
“是。”
小孩儿轻笑着摇了摇头“阁老那么聪明,朕自是比不过。”
梁则眼观鼻鼻观心,只垂手站着,闭口不言。
这十三四岁的小孩儿正是当今的大周天子。谁都知道他这个天子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听话傀儡罢了,若不是宫里盯着自己的眼线今夜被傅辅调去泰康别院几个,他也不可能出宫来见梁则。
“朕丑时就要回宫,还有一刻钟。”小皇帝看向桌案上燃着的灯烛,直接开门见山“朕要你手上的证人和证物。”
梁则看着这位刚到他胸口高的小皇帝,沉声道“傅旬也想要。”
“但梁校尉不会给他的,不是吗?”小皇帝乌圆的双目一弯,露出个老气横秋的笑来,只听他一字一句道“长辛一役,傅阁老是主谋,梁校尉自然不会同他联手。”
小皇帝猜的没错,他的确没有交给傅旬。
半个时辰前的隆华巷,头顶的月亮隐去,被黑暗笼罩着。
梁则垂眸,瞥见身前那人下衣摆上沾了一团血污,是方才跨过那两具尸时沾染上的。他盯着那团血污瞧了一会儿,突然笑了起来。笑声在寂静空旷的巷中显得格外刺耳凄凉。
待到笑声止住,他抹了把笑出泪花的眼角,看向面前的人“傅阁老莫不是忘了?”
“驺虞军被困不调兵增援的是你,与张鸿卓里应外合假装的是你,当今圣上尚是孩童,天下政权都攥在您的手里,想必跳过三司会审,直接定罪的也是您吧?傅阁老。”
面前的这人带着的假脸,正是当今内阁辅傅旬。虽然梁则贴近瞧了这半天也没看出哪里像假扮的,但召南却一眼将其认出。召南小声提醒他,傅旬也在,只是一直隐在暗处没有现身。
梁则闭上眼捏了捏山根,脑中头疼欲裂,左耳后的那小片皮肤仿佛被撕扯掉了一般突突地疼。
刚应付完内阁辅,回到住处还有个大周天子等着他。事情比设想中的还要复杂。他原以为证据到手,之后便是漫长的诉讼平冤路,谁知上面的人都不想将这件事搬到台面上讲。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,又或者说,他们只想掩盖真相……
梁则只觉心寒,他睁开眼问道“末将一个穷途末路的叛军,陛下又怎么敢肯定我一定会将东西交给您呢?”
小皇帝坐回原处,灯烛曳曳下带着几分天子的不怒自威。他歪了歪头,道“梁校尉想给驺虞军平冤,其实用不着那么复杂,不过是一封诏书的事。”稚嫩的脸上随即露出一个顽劣的笑“朕向来胡闹,天家脸面自然也可以不知分寸地踩踏,写份罪己诏便罢了。”
圈椅离地太高,小皇帝坐下时脚尚挨不着地,双腿便悬空随意摆动着。案上的烛火爆出一簇火花,小皇帝眼睛都没都眨一下,托着腮等那人答复。
“长辛一役,当时陛下真的无力可救?”梁则这一问出乎他的意料。
小皇帝停下晃动的腿,轻轻摇头“可以救的。”
傅旬虽然权倾朝野,漠北被犯却关乎国事民生。有朝野悠悠之口相迫,只要他态度决意就可以调兵增援。但他却没有。
“为什么?”
“驺虞军是傅阁老的心头刺,驺虞军没了,朕可以换得户部和礼部政权。”
驺虞军是先帝留给他的,傅旬一直不敢动他也是因为忌惮驺虞军。他当日若是保下驺虞军,便能在驺虞军的庇佑下安享余生,做好他的傀儡皇帝。但若是舍弃驺虞军,拔掉身上的最后一颗利齿,傅旬对他的控制自然会有所松懈。宋帅府被抄那日都御史碰死金殿,他趁机夺回户部和礼部的政权。不过是死了个左都御史,那日金殿上的血溅到了他衣摆上,他吓得掩面大哭,内心却在狂喜,满眼张扬的红色像火一样在他胸腔里烧着。
“陛下这次又想用驺虞军换什么呢?”梁则遍体生寒,慢慢咬紧齿关,下颚绷出锋利的弧度。
“通敌叛国的罪名怕是连傅阁老也担不起,若是以此为胁,梁校尉觉得可以换回是什么呢?”
他深夜冒险出宫,就是为了拿到他手上的证据。此案不能走司法,一旦三司介入就会卵巢倾覆。他要将傅旬通敌的罪证握在自己手里,这个护身符可比驺虞军好控制,这样他才足以和傅旬谈条件。
驺虞军活着的时候为他戍边卫国,庇佑他在杀人不见血的京都活得安稳,死后成为他夺权的筹码,还真是个称职的盾牌和利刃。
面前站着的人身形一晃,几欲站不稳,小皇帝起身扶了一把“朕知道梁校尉难过,驺虞军是皇爷爷留给朕的,朕自然也心痛……”
“心痛?臣却不知陛下的心也会痛?”他抬起头,双眼猩红目眦欲裂,梁则甩开搭在胳膊上的手,踉跄后退“驺虞军与敌军鏖战三天四夜,战到最后一兵一卒,没有等到援军。少将军内无粮草外有敌骑守了凉川城三个月零九天,也没等到援军……八万将士战死沙场,死后身负骂名,亲人被株,至今尸骨未收。陛下……也会心痛么?为一颗弃子心痛?那末将是不是还要替驺虞军感念陛下挂念,恭贺您一声明君啊!”
从奉旨北定开始,便掉进了傅旬的圈套中,驺虞军这一去便注定是有去无回。傅旬想借机除掉小皇帝的护身符,小皇帝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,夺回政权。好……好的很,当真是好得很啊!到头来驺虞军不是死于外敌,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。当朝天子,内阁辅一个个都盼着他们死在漠北,最好连尸骨都随风腐化,爬不出一个能开口说话的!梁则现在甚至冒出一些不该有的庆幸,幸好元帅和少将军死的早,不用亲见这些恶心事。
“放肆!”小皇帝厉声喝道。一旁的烛火也跟着抖了抖,摇曳的光波动在他脸上,映照出上位者的威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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