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焦心的寂静中,倏然响彻明珠哑涩的嗓音,“你是‘忙’赶着来瞧我的吗?”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宋知濯听懂了,骤然亏心,搜肠刮肚地找出措辞来掩饰,“人刚走,与父亲商谈了几句,我就忙由宴会厅到你这里来了,你还要我怎么样?得了,事情都过去了,往后就太平了,你也别吊着脸了。叫丫鬟给我煎盏茶来,说了一晌的话儿,口都干死了。”
在他佯作稳持的情态中,明珠深吸一口气,仰着脸直瞅过来,宋知濯一霎便被这个眼神戳得肠穿肚烂。倘若他的一生有过许多重风光无限的头衔——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、在朝堂翻云覆雨举足轻重的权臣,无数人赶着巴结的新贵、富贵无极的小公爷,那么这一刻,他就被这双眼剥光了这些至高无上的荣耀,打入了那个痛苦轮回中,又变成那个奄奄无能的宋知濯。
那些含屈受辱的过去是他拼命要甩掉的耻辱,他以为他做到了,却又在她的眼中一败涂地。
旋即,一丝痛苦在他的眉目中荡开,随之也崩溃了他的耐性,“是,我是先到了童釉瞳那里,这又怎么了?起码她会因为我的关心感恩戴德,不像你,只会甩脸色给我瞧!我每天一睁眼,看见的就是无数的利益纷争,只要我稍不留心、一个错眼儿,就会有刀架到我脖子上,随时能要了我的性命!这一海的事儿压下来,已经够把我压得喘不过气的了,你还嫌我不够松快的?还要为着这些破事儿跟我闹个没完!敞开来说,我就心里有童釉瞳又怎么了?她是我的发妻,我心里有她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本分!”
一番话儿兜头撒下来,是六月天的刨子,将他们曾在那些苦难时光里建立起的盛世砸得个稀巴烂,亦将永远驻守在那片梦田的明珠砸得支离粉碎。她清醒的意识见,她以为会永世长存的王朝随之覆灭了。是她忽略了“永”这个字,原就是渺茫浩远的一段路,保不定就在某个前方劳燕分飞。兜头转来,谁都难逃浅情东西流,人意薄云水。
最终,在这位旧时盟友弃城而去的踽踽脚步中,眼泪紧跟着砸在明珠膝面上的绿纱裙,晕开点点暗花,破碎了曾有的芳景如画。
可说起来,人对苦难的承受力大概是无穷的。很快,伴着月渐凝聚出的圆满,明珠的一海的眼泪仿佛就枯竭成了一片荒漠,干旱的砂砾中再挤不出一滴水,日子却一如往常的靡靡风流日正微。
又一日的玉蝉疏鸣,蛙连一片中,明珠在百花浓艳的院内与相戏奔走。如今,她的单薄的快乐似乎就系在这一只憨态可爱的獢獢犬、以及满院豆蔻盛年的小丫头们身上。
经年天气旧亭台,池塘水绿,歌韵琤琮。姑娘们围坐长廊,打扇的打扇,绣花儿的绣花儿,嬉笑喧阗,聒噪盛夏。原是娇面慵闲夏景中,却因为音书的造访而骤然冰寒三尺。
侍鹃卷起十二分的恚怨,扬着嗓子喊起来:“你来做什么?这大毒日头底下的,可别是来找不自在的。”
反之,音书却是十二分的客气,半点儿也不在意她话锋里的夹枪带棒,“我来寻姨娘有事儿,姨娘可在家啊?”
未及人言,她抢先捉裙入得厅上,即见明珠与青莲正在榻上闲说天地,笑颜却似被太阳晒恹了的花儿,骤失了风华。她心下了然,挨过去福身,“给姨娘请安,好些时不见姨娘出门,以为姨娘是身子不好,我们姑娘心内惦记得紧,特意叫我过来看看,姨娘身子可大安啊?”
这一通客气将明珠与青莲俱吓一跳,二人面面相觑一瞬,还是明珠摇着扇旋腰对过来,将她上下睃一眼,复有些力不从心地笑起来,“原是天气热不爱出去走动,并不是病了。多谢你们姨娘惦记,她的身子可好些了?”
难捺的喜色在音书面上浮出,“我们姑娘那是老毛病了,入冬就犯开春就好,却不想去年里我们姨奶奶病故,她的病才比往年严重了些。入了七月本还有些不大好,但前几日我们小姐十八岁的生辰,爷在曲心阁里替我们姑娘摆了席,又请了娘家一些姐妹过来同聚,这热热闹闹了一场后,小姐的身子就大好了,如今只是有些咳嗽,倒没什么大碍。这些时仍旧请张太医来瞧着的,想必再过一个月就能大安了。”
不想那侍梅不知由哪里错出来,端着两碗冰雪冷元子,用琉璃的碗盛着,填了碎冰的水里浸着一颗颗珠圆玉润。一壁将碗摆在明珠青莲面前,一壁斜挑了眼似自言自语,又似刻意说给音书,“不就是过个生辰嘛,还能把病也过好了,真是好大的喜气。有本事麽等八十大寿的时候也能这样乐,怕只怕红颜薄命、活不到那个岁数去。”
出奇的,音书竟像未听见一样没驳,只略显尴尬地笑一笑。明珠见状,随口不轻不重地说了侍梅两句,“这鬼丫头,想必是太阳太大晒出火气来了,怎么说话儿藏针隐刺儿的?罢了罢了,把我这碗元子端去吃了吧,好消消暑。”
“这是赵妈妈专门给奶奶做的,里头还搁了好些燕窝,我怎么能吃啊?叫赵妈妈晓得是被我吃了,还不定怎么说我呢,奶奶自个儿吃吧”
青莲亦笑着搭腔,“你就端去吃了吧,自进了夏,她连着几日吃这些冰的凉的,饭也不好好儿吃,这两天时肠胃里就积下了些寒气,太医昨儿来瞧,还说不好再吃这么凉的东西,你替她吃了,也算是尽你的一份心。”
伴着茂叶里的雀鸟唧唧,三人相互嬉笑推诿打趣儿一番,等晃过眼时,即瞧见音书还站在那里,面带笑意,既客气又规矩,简直是迥不犹往。
明珠有些摸不着头脑,又不好直接赶人,便笑着又搭讪寒暄两句,“我就说初六那日听见有唱戏的声儿,还在想这府里原不曾豢养戏班子,哪里来的动静儿呢?原来是你们姨娘做生辰。总管房里却没同我说起,想必是没有动用官中的银钱,是宋知濯掏的腰包了?那也该是怎样就怎样,回头我就叫人支了这份钱到你们屋里去。”
孔雀蓝缎的扇面窸窣地扑出来一股梅香,明珠正似凌寒独自开,仿佛不曾受任何事儿、任何人的影响,直挺着一身的傲骨。
音书望在眼中,脑中就逐渐悬起周晚棠的话儿:
“说白了,这都是明珠跟爷闹,爷心里烦才躲出来的,只要她还活着一日、或还在这府中一日,爷甭管在谁屋里,说哪天调头回去仍旧会哪天调头回去。不论是我还是童釉瞳,也是说丢下就丢下的,只有明珠不在了……”
130。扑空阴谋落空
荠荷香十里,此起彼伏的蝉鸣催紧了音书的心,她望着这满屋的国破山河在,就想着周晚棠更不如人意的处境。
身为仆婢,自当以命尽忠,半晌,她将心一横,顶着一脑门儿的粉汗复行前几步,“今儿过来,还有个事儿要求姨娘个示下。下月就是爷的生辰,赶着也是进二十五了,我们姑娘想着要送爷个什么,却又犯了难。你也是晓得她,不像奶奶同姨娘这般大的手笔,平常的物件儿爷又不缺,极贵重的玩意儿我们姑娘也买不起,就算买得起也没地儿去买。故而想着姨娘同爷这些年,必定是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,我们姑娘便想着同姨娘商议商议,请姨娘等夜里凉快了,到敬月阁去议事。”
孔雀蓝的扇面上绣着一树白玉兰,被明珠摇着,就活灵活现地迎风摆动,“我也忘了,原来下个月就是宋知濯的生辰了。我没什么好送的,你们姨娘要送什么便送什么吧,犯不着同我商议,送什么你们爷都高兴。”
金凤细细牵动着音书的裙,她竦然靠前,一股脑地劝说:“姑娘就是拿不定个主意,才求姨娘去商议个法子出来。按说也是送什么都是一片心意,可姑娘就是那么个性子,凡事都怕露了怯,就请姨娘去一遭吧,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姑娘。”
明珠纠缠不过,到底将扇挥一挥,“晓得了晓得了,你且去吧,我晚上到。”
那音书自觉万事妥帖,便笑着相辞而去。一个手掌拈着绢子遮在额上,错过了虫鸟聒噪的花间,转头便扭进那边屋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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