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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抬眼望着他,无奈摇头。
“此刻宇文锋大军虽将建康团团围住,但萧泠在城中坚守不出,如此耗下去,后殷自然会落于下乘。”提到萧泠,韩楼面色闪过一丝不自然,很快又道,“后殷此番对无论是对嗜武侯,还是随其而来的南周将士,无一不宽容厚待。以目前情势来看,怀柔之策却是比武力最后夺取南周要轻易些,所以对子翩你亦是如此。”
“连我这般叛国投敌罪大恶极之人,建盛帝都能予以宽谅,更何况是那些南周的降臣?”此刻我已明白他话中之意,不由苦笑着接口道。
韩楼闻言亦是面露几分无奈,颔首道:“故子翩,勿要见嗜武侯,可好?”
我闻言一皱眉,道:“高望这是何意?”
“子翩可知,你与嗜武侯之事,宇文丞相很早便有所耳闻。”韩楼叹了叹道,“故之前为战之时,他便着意派你同他正面交锋。因为他深知,若换作他人,便很难有如此事半功倍之效了。”
我闻言一怔,顺着他的话想到,射伤萧溱的那一战,如若我并不在场,那整个战局是否还会变成现在这般?
“子翩,你和嗜武侯互为软肋,此事,你可有所自知?”正思量间,却忽闻韩楼道,“而纵观而今的南北之势,南周已是强弩之末,只要萧泠肯归顺,后殷一统天下便只是时间问题……”
“高望为何如此肯定?”我忽然问道。
韩楼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,最终却只是化作一笑,道:“大势所趋而已。”顿了顿,继续方才的话道,“若到那时,宇文师便再无需那昭示仁德的顾虑。然而到时……兔死狗烹,鸟尽弓藏之事,子翩自当是知晓的罢?”
我盯着他片刻,却忽然笑了笑道:“高望之意,可是若到那时,他必将从萧溱身上入手,给我定罪?”
韩楼慢慢颔首。
我又笑道:“故我此刻便应远离萧溱,以免给宇文师落下把柄?”
韩楼再度慢慢颔首。
我突然大笑了几声,对上韩楼有几分讶异的目光道: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?该来的自是躲不掉,我若真处处小心极力避退,若宇文师顾总很有意置我于死地,又如何能全身而退?”
“何况……”我看着韩楼,笑意陡然淡了几分,缓缓道,“我虽不懂方才你所道的‘迷恋’究竟是何感觉。但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,此刻我已然一无所有,却是万万不能连那人也一并放开了。即便是死,也不愿留下遗憾,仅此而已。”
第五十回今昔似梦
几日后,宇文师给我宅邸中添置了一定轿子和几名轿夫,并传话过来说以后出门,无需侍卫跟随。
我谢过传话之人,低头看看自己掌心,稍稍握紧却全无气力,不由自嘲地笑了笑。以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形,着实不需侍卫跟随,亦是插翅难飞。
再者,即便身手一如往常,即便出宫轻而易举,我却也无法离开。
这一点,宇文师恐怕比我还要明晰,所以才会日渐放松下对我的看管罢。
那日韩楼离开之后,我回想他之所言,忽然觉得自己不知何时起,已变得淡然许多。自那场九死一生的浩劫中醒来之后,竟就此在这种碌碌无为之中逐渐变得安逸。而自己半生的戎马生涯,似乎也在记忆里逐渐淡去,也许终有一日它们会在一个句点之下,就此终结。
即便是当年沦为萧溱人质,被迫投敌之时,心中一种执念却是自始自终存在的,亦是时时坚信自己能够重回沙场,东山再起。然而直到此刻,即便心中不愿承认,但却比任何人都清楚:昔日的一切,已然一去不返。
我不知这可否算作所谓的“英雄末路”之境。如今的情形,不需以死明志的壮心,抑或是假意叛国的屈辱,却头一次让我感到人生虚妄至此。生而无味,死不足虑。然而即便如此,却又不得不盲从般挣扎着苟活下去。
竟是比我在南周忍辱负重的每一日更加漫长。
我略略环视这个每日与自己相看两厌的空庭,轻叹一声,对轿夫道:“劳烦带我去嗜武侯府邸。”
萧溱的府邸门可罗雀,冷寂无人。观此情景,倒着实和我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意,不由自嘲地笑了笑。跟着下人进了庭院,一抬眼便看见一人独坐庭中。
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,随着一身素淡的白衣在风里轻轻翻飞,但人却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,似是正望着远方出神。
我微微怔住,直到下人对那人道了句“侯爷,独孤大人已到”,才恍然回过神来,却仍旧站在远处。
“独孤鸿,为何不过来?”萧溱亦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,背身对着我,过了片刻,才慢慢开口。
我举步走到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,顿了顿,却只道:“萧溱,别来无恙。”
萧溱这才回转过身来,看着我,却并不开口。
我微微有些讶异。如此衣着发式的萧溱,俨然褪去了往日衮服之下的威严和凌厉,观之反而有几分少有的风流淡漠之态。然而即便此刻他仍未痊愈,面色几乎比身上素衣还要惨白,但眉宇间神色却依旧留有几分傲然,以及一种居高临下不怒自威的态势。
大抵这些对他而言,都是与生俱来的罢。是即使褪了龙鳞之后,仍旧不可能从灵魂中抽离的东西。
沉吟之际,萧溱却忽地站起身,缓缓踱至我身后。我没有转身,只是微微抬起眼,但见庭院高墙之外,尽是一片不可触及的云淡天高。
萧溱在我身后默然片刻,开口却只是叹道:“这北国的气候,确是与淮南大不相同……倒着实有些不适应。”
我听他忽出此言,加之语中仍有几分气虚,心中一紧,却仍是笑着回道:“淮南温润,淮北干燥,自然是大有不同的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此处除却冬日稍冷些,倒也别无大碍。”
一言既毕,身后却又是一段的空白。
“尝闻‘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’,”半晌之后,才听萧溱慢慢道,“你说,若换做人,只怕亦会如此罢……”
我闻言心口一沉,转过身去。然而萧溱微有居高临下俯视我的目光,却几乎让人无法相信方才的话正是出自他的口中。
然而,曾几何时高高在上的人,却也终究沦为他人阶下之囚。这傲然,亦不过为自己最后强留的一丝尊严而已。
想到此,忽然有些心痛,慢慢伸出手,抚上萧溱的面庞。
“然而你当年为我所擒之时,却并非如此,”萧溱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盯着我道,“是否人人都能如你那般能屈能伸,足以适应任何天时?”
“萧溱……”我同他对视着,想要开口,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然词穷至此。
萧溱却忽然展颜一笑,松开我的手腕,再一次背身过去,叹道:“独孤鸿,在此枯坐之时,我常常想,当年巢湖一战,若直接将你斩杀,如今……也不至于如此罢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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