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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惊愚泪如泉涌,他哽咽着摇头,“不,你是……梦。你是谷璧卫造出来的……要诓骗我的影子。”他每说一个字,便心如刀绞。他分明眷恋于此地,满心希冀着能在此处沉沦。方悯圣笑了:“又说胡话,你今儿不会害热病了罢?”
他将额抵了过来,与方惊愚贴在一起,与其目目相对。“谷璧卫?那是个好久远的名字啦,我记得是先帝身边的仙山卫。往后我也是要做仙山卫的,若有机会,我便悄悄携你出天关,瞧瞧外面的景色可好?”方惊愚想挣脱他怀抱,但又仿佛被那温暖的臂弯困住,最终无声噎泣着点头。
兄长轻柔地执起他的手,“方才的恶魇便别想了,咱们回院中去,好么?今日也不临帖了,我同你一块斗草、捶丸、射箭,想如何耍乐便如何耍乐,耍个痛快。”方惊愚吸着鼻子,不自觉地点头,兄长俯身,背起他绵软的身躯。他伏在方悯圣背上,涕泗滂沲。忽然间,他想将一切弃之于不顾,纵使知晓这是幻觉,也宁可沉醉于此,让他在这梦中不要醒来。
方悯圣又对他道,“怎么又齆鼻子啦?别怕,我就在这儿,哪也不去。”方惊愚也抽噎道,“我也不走了,留在这里陪悯圣哥。”
方悯圣莞尔一笑,笑道,“小牛皮糖。”方惊愚道:“若能和哥在一起,什么糖呀醋的,我都做得。”
又一阵凉风忽起,一树浓花香瓣浇了他们满头满脸。方惊愚阖目,只觉暖意融融,春光正好。眼皮沉重,他在兄长的脊背上沉沉欲睡,正当此时,他耳畔却传来一阵细细的陨泣声。
他张眼,扭头望去,却见府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隙,晃晃白光映了进来。在那门缝里,依稀可见败落的土街,飞扬黄尘间,只见其外饿殍如麻,与晴风吹絮的方府相较有如天壤悬隔。
“哥,”他不安地唤道,“府外头是怎么回事?”
兄长却头也不回,道,“别看,惊愚。”
然而惨凄之声却不断从那门隙里传来,是行将冻饥身故的黎民们的求救声。饥民叩,走肉爬地,肉旗招高悬,宛若人间炼狱。方惊愚惴惴,道,“外头的光景不大妙,哥,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?”
方悯圣却道:“别去,那是旁人的事。”方惊愚心里一颤,说,“悯圣哥不会说这样的话。”方悯圣撇嘴道,“如何不会说?我不过怕狂的饿殍会伤着你。”
方惊愚欲言又止,方悯圣又道,“别想了,咱们入院里去耍罢。这里是你的美梦,你的桃源,我伴着你,你陪着我,咱们天长日久,总不分离。”
这话便如有魔力一般,顷刻间抚平方惊愚心头所有块垒。是了,还有什么能抵得上在这里同悯圣哥舒坦坦度过一辈子呢?方惊愚别过头,然而这时却听见一阵细细的噎泣声,小钩子似的挠着他的心。
方惊愚再度回过头去。
他望见府门外的街旁蜷曲着一个乞儿,衣衫褴褛,衣上处处血污,似方才被人痛打了一般。乞儿抬起脸,乱下是一只如血的重瞳。
方惊愚怔愣住了,不但为那乞儿与兄长极似的脸庞,更为那眼瞳中的哀凉与伤悲,如一片无风的静海,其下埋藏着燐燐白骨。他望着方惊愚,宁静地流泪,便如方惊愚望着兄长淌泪一般。那泪如水银,如铁,如血,沉重无匹。那一刹,方惊愚的心膛似被他的泪撕碎。
鬼使神差地,方惊愚挣脱了兄长的双臂,自他背挣落下地。“怎了,惊愚?你要去何处?”方悯圣惊奇地问他。
“我要去救他。”方惊愚喃喃道,丧魂落魄似的,向那乞儿迈出一步。兄长捉住了他的腕节,敛起笑意,肃色道,“胡闹!快走罢,爹快来啦。他若来了,望见你这样使性子,非得笞你一顿不可。”
“那便让他扑挞我罢,我要去救人,非去不可。”
“你是怎了?你应当不识得外头那人罢?”方悯圣愕然地道,旋即却以相央的口气哀求道,“走罢,惊愚,咱们入院里耍去罢。总站在这里,身上都要被风吹凉啦。”
方惊愚回看他,口气急了几分,道:“悯圣哥不会同我说这话,你真是悯圣哥么?他教我要扶危济困,救焚拯溺,不会如现在这样隔岸观火。”方悯圣却悲哀地望着他道,“那也当看时候,现在年景凄凉,我只是不欲教你看到外头人相食的惨景。为了你,我宁愿不顾及旁人。”
方惊愚却扭头往府外走,霎时间,他憬悟过来,这里果真是梦,是谷璧卫造下的囚笼。然而每走一步,他都心痛如割。百日红如淋漓浓墨,似锦似霞,在他身后盛放。日光金澄,烤得他背后暖洋洋。他身后的一切如诗如画,曾令他魂牵梦萦,只要一转,他又能重投美梦的怀抱,再返桃源。
兄长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,带着深厚的悲伤:“你要去往何方?外头的光景极坏,走出这府门,你会望见你的亲故早已惨死,你的部属为你肝胆涂地,而你却无能为力,你欲相帮的人受尽折辱,早欲投往阴府。惊愚,留下来罢。”
方惊愚却不回头,向着门外的乞儿走去,跨过槛木的一刹间,肃肃阴风拂过他的脸颊。他嗅到了血气,感到臂上传来刺骨的裂痛,头疼欲裂,阵阵吟哦声自耳畔而起。他最后回望去,方悯圣站在影壁前,斑驳日光漏下来,在其白衣上跳跃,如千百枚白日的碎片,粲然生辉。那是一幅他可望不可即的图画,又只可得见于梦中。
府门外的乞儿已不噎泣,而是仰可怜地望向他,如无家可依的弃犬。方惊愚走向乞儿,握住了他的手掌。暖意在他们的掌心流淌,方惊愚看着他,胸臆中如藏蕴着万语千言,最后却只汇成两个字:
“楚狂。”
楚狂仰望着他,不哭也不笑,便如候着游子归乡一般,宁静地与他四目相望。若说兄长是他过去的整个世界,而楚狂便占据了他的现下,往后和来生。蓬莱、瀛洲、岱舆,他们曾历经万险千难,仿佛惟有生死才可将他们剥离。
“殿下不愿待在此处,却要同我一起走么?”良久,乞儿轻轻地道,小心翼翼,像是怕扬声会惹恼他。
方惊愚点头:“是,我既说过了,要同你一起共赴血海刀山,便决不会食言。”
楚狂破涕为笑。他回握住方惊愚的手,十指紧扣,并不放开,如两块融化的饴糖黏在一起。他最后希冀地道:
“我等你。”
方惊愚想,这句话他大抵已想吐露已久了,也在暗处等了许久了,楚狂便如埋于土下的蜩虫,等了约莫三千六百五十余日才能重见光明。在握住楚狂腕节的顷刻间,剧痛如电般窜过全身,世界开始溶解破碎,切口锋利而新鲜,美梦褪去绮丽的色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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